柳闲静静看他,良久才点头。“我想留。”
“不是为了我自己,是为了——”
他没说完,只看向窗外的斜阳,眼神冷静得出奇:“草原十八部,不是强敌。”
“他们只是,从没遇过我们这样的对手。我打的不是他们的兵,是他们从来没守住过的人心。”
主帐之中,柳闲放下茶盏,视线落在地图边缘两座新城上。
城还热,血迹未干。他却不急着打下一城。
因为人还没稳。七日休整令下,军中无一人敢抗命。
刀归鞘,马不动,连夜巡的士兵都换了软甲,轻声细语。不扰百姓,是军令,不是请求。
一时间,两城虽新归,却出奇地安稳。但安稳,往往只是暴风前的一点平静。
……
第四日黄昏,云压城头,西边天口像被谁扯破了,一条血色灿红挂在天边。
楚怀安快步进帐,脸色比天还沉。“出事了。”
柳闲抬眼。“说。”
楚怀安一甩披风,把一封急报丢到案上,指尖轻点其中一行。
“昨夜东城口,一名商贩与我军兵士起冲突,兵士失手砸断了他一条腿。百姓围了二十多人,差点打起来。”
柳闲眉头轻蹙:“哪个兵?”
“姓方,隶属第五营。人已关押,正等发落。”
柳闲语气平淡:“他说什么?”
楚怀安叹了一口气,眼神有些疑惑。
“他说自己明明拎的是粮袋,那商贩却指着他说偷东西,一上来就喊打。”
“而那商贩,没人认识。查户册,无名无籍。说是本地人,没人能证。”
柳闲目光冷了一分,轻声道:“还有么?有。”
楚怀安把另一份折子递来。
“第二座城内,两个孩子争水喝,结果扯起百姓与巡兵的斗殴,砸坏了一家药铺。”
“店主说是兵痞找茬,兵却说是孩童拿水桶砸了他脑门。前后不过一刻钟,围观百姓就有上百。”
柳闲盯着折子,没说话。
风吹进帐来,案上轻纸一抖,如雪落地。
楚怀安语气低下几分:“殿下,我打了一辈子仗,这事不对。”
“太快,太巧,太密集。这不像是意外。”
柳闲手指轻轻敲着桌面,半晌后吐出三个字:“他们进来了。”
楚怀安点头:“草原十八部的老法子了。擅扰,挑事,搅乱。人不多,但毒得狠。”
柳闲站起身,身形高瘦,斗篷一卷,转头吩咐:“叫段晨来。”
……
片刻之后。
段晨推门而入,脸色平静,背手立于灯影之间,像块无声的黑铁。
柳闲转身看他:“查到多少?”
段晨低声道:“目前锁定三十二人。多数乔装难民、商贩、逃兵,还有四人混在我们招收的新工匠里。手法熟练,行动极快。若不是我们提前盯着,已出事。”
柳闲抬了抬眉:“不动手?”
段晨摇头:“属下等您下令。”
柳闲没有立刻说话。
他站在地图前,指尖轻点那两座新城。“他们不打正面,不是没胆,是不想拼命。他们想搅。”
“搅乱这两城,搅散人心,再借势逼我抽兵回防。打不赢我,就想拖死我。”
楚怀安握拳:“殿下,要不老夫先带人突他们一营,杀个血路出来,把这些鼠辈吓回去?”
柳闲却摆手:“杀一批没用,他们死一批,就换一批。真正的问题,不在这些人。是民心。”
他转头看段晨,目光如针:“你的人分三批。明查、暗盯、静诱。”
“查的,逢人必问,别打草惊蛇。盯的,盯住那些带节奏的,暗中跟到根。诱的——放风说我城中要选百户官,给田给粮。看谁先动。”
段晨点头:“属下明白。”
柳闲语气顿了顿,接着补了一句:“老法子打不掉,就让他们栽在自己的招上。既然他们喜欢乱,那就乱得彻底点。”
他抬头,目光落在城外一片荒草坡上。“今晚让老伍领夜巡,查水源、巡库房、盯灶房。这两城的命门,我一个都不想被动。”
楚怀安皱眉:“我们不是已经查过一次了?”
柳闲冷声道:“再查三次。他们若动手,只会动命根子。你盯得越紧,他们下手就越急。”
“我就是要他们急。急到现形。”
当夜,城中灯火未灭。
段晨的人分三批,穿行在巷道街头,密探混在挑水送粮的车夫间,锦衣卫暗号在街角窗棂下悄悄传递。
与此同时,段晨自己,坐在药铺后巷的一间旧仓里。
面前摆着三份名单,全是从新城登记户口中查出的空白户、模糊户、重复户。
其中一行字,被他红笔重圈。“贺老三,籍贯云南,工匠行列,三日前登记为木匠。”
但实查,该人手上并无工茧,掌心平整,指骨无力。
不是工匠。是惯匪。
段晨眼神冰冷,合上文卷,吩咐:“抓。”
次日天光初亮。
主帐内,段晨站在案前,将一封封供词与名单呈上。
“殿下,已确认刺客身份者七十六人。另有十一人已伏法,其中三人为草原十八部轻骑军斥候,三年前参与焚村,伤亡数十。供词皆在。”
柳闲坐在主位上,翻着文卷,一页页读完,神色未动。
他轻声道:“公审。”
楚怀安一愣:“殿下是要?”
柳闲点头:“广场设台,供词当众诵读。不是为了杀,是为了震。”
“让他们看看,我们查得出来,抓得出来,审得出来。也让百姓知道,他们身边的灾祸——不是我们带来的。”
他站起身,拂袖而去。
风声猎猎,日光破云而落,像是从乌云中撕开的第一缕清明。
三日后,两城同时鸣锣,千人围观。
高台之上,十一名刺客戴枷跪地,段晨亲诵供状,一字不漏,直击人心。
城民围得水泄不通。其中不少人脸色苍白,不敢置信。
他们当初还看过这几人,在米铺帮人搬袋,在街头捡柴火,在庙口抬水桶。怎么就变成了刺客?
直到断头刀落。
第一颗头滚下时,鸦雀无声。
第二刀落下,才有人低声骂了一句:“原来是这些人搞的鬼。”
第三刀之后,有老者抬手抹眼角:“我们还以为是你们兵打人……原来,是他们藏在我们里头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