他自己虽然是假皇帝，但却偏偏是最清楚大宋会怎么败、怎么亡的人。

历史是他亲眼看过的剧本，而他现在活在剧本里。

所以，当宗泽一纸密令，要他接替那个软弱的赵桓登基摄政时，他几乎是咬着牙答应下来的。不是因为他真的想当皇帝，而是因为他知道：如果这个赵桓不由他来演，大宋就没救了。

完颜兀术是那种不动声色就能把一整片西线搅成泥沼的对手，他心狠、手快、借宗教、借商道、借山民、借叛军，什么都能用。阿依登？不过是他给南方递过来的一根引线。

若不是这一次，宗泽、高达两人联手设计，替他拔了这根钉子，三年内大宋西南必定失守。

他低头，看着棋盘上还未落定的那颗玉子，缓缓放下，喃喃一声：“兀术，你以为你又下一子，可我从未来走来，我知道你下一子是死棋。”

窗外夜风吹动帘角，烛火晃动，那张棋盘边缘倒映着赵桓一半的面庞，温和、镇静，和先皇如出一辙。

可只有他自己知道，这个赵桓，不是昏君，不是懦夫，更不是任人摆布的傀儡。

这盘棋，他玩真的。

宗泽站在他对面，眼神里带着欣慰，轻声道：“陛下若真有此志，我大宋或许真能熬过这一劫。”

赵桓抬起头，看着他，忽而一笑：“熬过？不够。”

“我不仅要熬过去，我要赢回来。”

“从徽宗丢的，到岳飞死的，从靖康的耻，到青山的血......”他一字一顿，“咱们要一样样，还回来。”

宗泽定定看着他，半晌，重重点头。

屋里一时无言。

赵桓慢慢站起身，信手将落子收入棋罐，像是在收局，也像是在落笔。他站在窗边，看着宫墙之外那条被夜色吞没的御街，忽而低声问了一句：“宗爷，这几日西线那边……岳飞如何？”

宗泽微微一愣，随即轻笑：“陛下这是……忽然关心起岳鹏举来了？”

“不是忽然。”赵桓转身，语气沉静，“我早就想问了。”

他语气不重，却带着穿透力。

宗泽也不遮掩，正色回道：“岳飞此人，骨子里带正气，年少从军，几度求战，手里虽只千人，却能调得动五百，训得住万人，纪律严明、行军神速，几次小战虽未重创敌寇，却颇有章法。”

他顿了顿，露出几分欣慰：“此子日后可为我大宋脊梁。”

“他现在在哪？”

“驻守江北，刚斩了几名投金山匪，那边百姓传言，说有铁面神兵南来……”宗泽语气里带着一点罕见的轻松，“他是个能打的人，也肯吃苦，最重要的，是心里有那口气。”

赵桓听到这儿，轻轻嗯了一声，慢慢走回棋盘前，一边坐下，一边喃喃：“岳鹏举……”

从他穿越来的那天起，这个名字在脑子里就没断过。

岳飞，千百年来的忠臣符号。可是他比谁都知道，忠诚和结局从来没有正比关系。

他记得后世的书上怎么写：“十二道金牌召回，直至风波亭冤死。”他甚至记得自己小时候在小学里背精忠报国，却完全不知道那是个什么样的人。

现在他知道了。

他知道岳飞真正的本事不是文天祥式的悲壮，而是能带兵、能打仗、能把一个快散架的大宋从泥潭里往外拖。他还知道，真正让岳飞死的，不是金国的刀，而是自己人桌下的那根绊马索。

赵桓指尖轻敲着棋罐，眼神却透过棋盘落到了更远的地方，像是透过了一整个朝堂，甚至透过了将来的战场。他慢慢道：“岳飞啊，是个可造之才。”

他这话不是夸奖，甚至不像皇帝赏识臣子，更像是一个在历史书里读过整个人生的旁观者，在亲眼见证了少年英才出鞘的一刹那，终于松了口气。

“这人，将来是能挑起来的。你别看他现在只守着江北一角，那副铁血劲儿一动，就是条活龙。”赵桓顿了顿，语气一寸一寸压了下去，“但也正因如此，他会招人忌，早，晚，都会有人想拿他当刀，也有人想把他打入冷宫。”

宗泽听出他语气里的深意，眉头一皱：“陛下的意思是……朝中已有人盯上他？”

“现在还没。”赵桓语气平缓，“可他一旦真在西线打出点名声来，挡了谁的路、踩了谁的脸，那些老狐狸会把他当瘟神避开。”

他没说得太明，但宗泽明白。

朝廷里那帮人……自保为先，打仗是其次，能安稳过几年、换几轮诏书、升几级俸禄，那才是他们最想要的。若真出了个不懂圆滑、只会提枪就干的猛将，那是要把朝局打乱的。

赵桓看着宗泽，一字一句道：“宗爷，这样的人，不能让他们毁了。”

“他将来若真能撑起战局，我宁愿削去几个庙堂空位，也得保他这一路军魂。”

宗泽没急着应，静默半息后，方低声道：“岳飞之勇，我早有耳闻，臣已私下交代数位将校，暗中护其调度。但若陛下有意将他提为国柱……”

“那就必须有人替他把风。”赵桓接了话。

“我能给他名，也能给他兵。但他要是倒在金牌令前、倒在御史台里，我干这皇帝还有什么意思？”

宗泽抿了抿嘴，终究拱手：“臣明白。”

赵桓点点头，语气却还没松：“还不够。”

“他能打仗没错，但这天下光靠打仗撑不久，他还年轻，性子烈，我怕他哪天真把朝令当家书撕了。”

宗泽一怔：“陛下意思是……”

“教。”赵桓顿了顿，“把他从军人，教成将帅，再往上一步，是国之栋梁。”

“咱们要救的，是整个宋朝，不是一纸人设。他是救命的刀，那咱们就得先打磨这把刀。”

“你去教他锋利，我来替他挡风。”

宗泽拱手，低头，声音郑重：“老臣，谨遵陛下之命。”

赵桓没有说话，只是起身，走到窗边。夜色像潮水一样涌进来，天边露出一角沉沉的冷月。宫灯在身后亮着，照着他身上那袭并不繁复的龙袍，也照着他眼底一点点燃起的火。

他低声笑了下，自言自语道：“完颜兀术……你要真碰上岳飞那一刀，别说撼山易，怕是连挪步都难。”

他顿了顿，又像是自问：“不过，在这场真正的风波亭来临前，我能不能真的保住他呢？”

没有人回答。

只有风穿过御窗，带着些许远方战场的预兆。棋盘上的棋子，仍是未落的一子，像谁都还没敢碰的一处未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