洞庭湖夏诚水寨，夜色浓稠，湖边炊烟未散，营火堆旁传来阵阵笑声与酒香。

钟相和杨幺坐在一张粗木矮几边，几盘野菜、几块烧肉，一壶烈酒，还冒着热气。

“我说钟哥儿，”杨幺放下酒碗，打着酒嗝，语气粗却带劲儿，“这帮娃子，是真能练。这才两个月，撑桨、潜水、跳舟样样上手，连那刺桨横阵，我看也快熟透了。”

“若不是缺粮，我是真想现在就拉他们去剁那姓周的狗庄子！”

钟相夹了一筷青菜，笑了笑，语气沉稳如旧：“练兵如种田，得等苗子起了筋骨才出力。再说了，咱这群人是要为活路，不是为了意气用事。”

“缺的不是刀，是粮，刀能藏，粮藏不住。要是连肚子都填不饱，这帮人再肯拼命，也撑不了几日。”

他顿了顿，目光落在远处湖面，语气里多了一分忧色：“这两天刘家渡那边断了米线，想必是被察觉了。”

杨幺一愣：“周陈何三家那边的人下手了？”

“未必是他们，”钟相摇头，“可能是官面上的人也嗅出味儿来了。”

话没落地，门帘一掀，脚步声急。

“报！”孙大壮的声音从外头传进来，带着一股没压住的火急火燎，“寨主、钟爷，出事了，赵构被朝廷抓了！”

两人同时一顿，杨幺几乎反应不过来：“哪个赵构？”

“就是之前派人来岳州巡视、说是要整治土地的那个赵公，”孙大壮快步走进来，额头还冒着汗，“白日里还在驿馆指手画脚，结果傍晚圣旨一到，当场就被人五花大绑，押走了。”

“听说是皇上亲旨，罪名写得清清楚楚，说他私造地契、私调兵马、勾结外商、通敌谋逆。”

“连孙廉那个老狐狸都吓傻了，脸都白成纸。”

话音一落，屋内陷入片刻沉默。

“真的假的？”杨幺眨了下眼，似懂非懂，“这是……朝廷真的动他了？”

“不是摆个样子？”

“是真的。”孙大壮重重点头，“我打探得清清楚楚。是内侍带了金牌口旨，现场还来了京师带兵的禁军护卫。”

“这不是朝堂斗嘴，这是砍人头的阵仗。”

钟相一动不动地坐在原地，盯着火堆半晌没说话，眼里却一点点亮了起来。

“他是赵家的人？”钟相低声问。

“是，赵构，宗室。挂的是天子近枝，朝中有实权，听说之前一半岳州官员都得听他调派。”

“但也正是他搞的圈地换粮、盐道改线、马庄压价，全是这人手笔。”

杨幺喃喃：“可他不是朝廷的人吗？朝廷怎么反过来动了他？

钟相听完，皱眉更紧，“这年头连姓赵的都保不住了？”

杨幺冷哼一声，往炉子边那张小竹凳一坐，抓起半壶凉茶灌了一口，才闷声道：

“我也以为这姓赵的是天上的人，不沾泥、不吃苦，谁动他一下都得磕头赔命。可你看现在，兵丁一到，说抓就抓，说是圣旨就圣旨，连句解释都不留。”

“你信不信，那圣旨，压根不是赵构自己假的，是他自个儿也以为是真。”

钟相眉眼微动：“你是说……这不是地方争斗，是上头动手了？”

“你以为呢？”杨幺抬眼，“你想想看，赵构是谁？朝里送下来的钦使、带着诏令来重整湖道盐道的，说白了，他是这几年岳州圈地、修驿、换地契背后的总推手，现在他被一纸圣旨拿下，说明什么？”

钟相缓缓坐直了身子，眼神沉下来：“说明……朝廷变天了。”

“但你说，谁有这么大胆子，敢动赵家人？”

屋里顿时安静了一瞬。

火炉噼啪作响，外头湖风吹得帘子呼啦啦响，钟相缓缓放下手里的账册，整个人却越坐越直，眼神也沉了几分。

“赵构这些年在岳州扎得很深。”他低声开口，“这湖边一带的富商圈地，全是他牵线搭桥、暗中放水，手法干净，衙门的文契、官印都一应俱全，看着就像朝廷下了决心搞开发一样。”

“我本以为这事就是赵桓授意的，想靠北方的商号来稳东南，手段不光明，但也算顺着局势走。”

“可你现在告诉我，这赵构被圣旨拿下？”他摇头，眉头死死皱着，“那就怪了。”

“赵构干得太利索了，圈地、换契、修驿、设榷场，几乎每一步都符合官面上的逻辑，不像是一个人私下干的……赵桓不但没拦，前头还派人送了粮批过去配合调度，你说他这时候突然翻脸，是为了什么？”

“赵构做的这局，不是为他自己一人，也是为上面分利。你我不是不懂，他能干成这一圈，也得有朝里点头。”

杨幺听着，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复杂起来。他把茶碗放下，低声咕哝一句：“所以我才说，这事不对劲。”

“你说得没错，赵构这些年的动作，不像是一个人能开的局，但现在被一纸圣旨锤下去，那就只有两种可能。”

“第一，这局从一开始，就是赵桓放出来的狗链，养肥了宰。”

“第二……”他顿了顿，压低声音，“圈地这事，根本不是赵桓的意思，是赵构自个儿搞出来的。”

钟相眉头微跳：“他自己干的？”

“你想想看。”杨幺眼神凌厉起来，“如果赵桓真是背后推手，他要杀赵构，等于砍自己脚，除非赵构反了。但若不是……”

“那就说明，从一开始，赵构就打着陛下授意的名头，满岳州圈地圈人，拉商号、用驿站、通盐路，全是他一个人假传圣意做局。”

“赵桓一直没动他，不是默认，而是……在查。”

钟相听到这儿，眼中终于浮出一抹惊色。

“你意思是，赵桓这人……不是咱们以为的那个摆设皇帝？”

“摆设会查案？会清军押人？会拿赵家自己人开刀？”杨幺冷笑一声，“钟哥，我觉得咱俩可能都低估他了。”

“他要是真是傀儡，赵构能这么多年不动声色地占了岳州半壁江山，他才刚坐稳屁股，这里就出刀？你信吗？”

“可这也太狠了。”钟相低声说，“这一下子，整个洞庭湖以北的盐道、榷场、驿口都得重新清账，赵构留下的烂摊子，哪是一时半刻能抹得干净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