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就拿这两年朝廷办事的风格来说，”杨幺继续，“多少小寨小镇，一有风吹草动，先来个通缉，后头直接调兵平地剿灭。”

“可到咱这儿，李纲查了圈地、挖了赵构、翻了契卷……却偏偏没碰咱们一兵一卒，只问、不打。”

“这不正常。”

他抬头看向钟相，认真地道：“这不一定是坏事。”

“换个说法，这不是敲打，是试探；不是准备剿灭，而是，看咱们值不值得交。”

钟相听到这儿，眼神微微一凝，指尖在桌面上停了一瞬，像是在掂量。

“你是说，他们想拉拢我们？”他声音很轻。

“也不能说拉拢。”杨幺摇头，“咱们现在身份尴尬，说白了就是不在册的地方武装。但赵桓要是真有心改天下的旧账，势必要在地方树一批新旗子。旧人靠不住，新人不够，那就得看有力又不乱的人。”

“而咱们现在，就站在那个位置。”

“如果我们能稳，能守，能护住这一带百姓的根，那他们未必不愿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，甚至再往里推一把。”

钟相静了片刻，嘴角微不可查地抽了一下，像是有点想笑，又像是不愿那么快认同。

“你这是说……我们该把自己当成牌了？”

“也不是非要当牌。”杨幺耸耸肩，“但得知道自己在牌桌上，不是被动挨打的那张，而是能翻出来吓一吓人的那种。”

“朝廷知道咱们练兵，却迟迟不动，有两种可能：一是顾忌我们动静太大，一动就乱；二是，还没下决心。”

“我们现在不该先动手，也不能退。”他顿了顿，语气低沉：“咱们要让他们知道，我们守规矩，不是因为怕，是因为还在等这盘棋的走法。”

钟相沉默了很久，最后重重呼出一口气，点了点头：“你说得对。”

“他们不动，说明还有得谈。既然咱们没被划进敌营，那就别自己往里跳。”

他缓缓坐下，低声道：“我们练兵，是为了护命，不是为了送死。真有机会不流血、不流亡，就把命留在地里，不在刀上。”

杨幺笑了笑，语气里多了点轻松：“那就……再看一手。”

钟相点头：“再看一手。”他目光望向窗外那片水雾茫茫的湖面，眼神深了些许。

杨幺点头，声音低而稳：“所以我们守着，不动，是给他机会，也是给我们自己留条路。”

杨幺点了点头，脚下缓缓走到窗前，目光盯着湖面那片波光潋滟许久，似是想通了什么，忽地咧嘴一笑。

“那行，咱们就当这局，是打牌。别人出黑桃，咱就不出方块。看着出，等着翻。”

他转身看向钟相，语气多了几分轻松：“既然朝廷的眼睛已经盯过来了，那咱们也别硬顶，练兵的事，先收一收。”

钟相挑了下眉：“你的意思是？”

杨幺靠着窗框，闻着湖风的腥气，忽然笑了一下，像是终于把什么事想明白了。

“那这事我来办。”他说着，一边转身回到桌前，从旁边的简卷里抽出一张空页，在上面几笔勾画了几行字。

“明天开始，我把白班的那批练兵的，换成学习捕鱼。”

钟相眉头一挑：“学什么？”

“渔网怎么撒、鱼篓怎么扎、水道怎么探、船桨怎么控，全都安排下去。”杨幺淡淡道，“一个月内，全寨三成青壮得会一套捕鱼本事。”

钟相没出声，只是静静看着他。

杨幺抬起头，脸上带了点轻描淡写的笑意：“你不是说嘛，要是他们真来探，咱就让他们看到的是守，不是乱。”

“那就别让他们看到操兵的姿势，得让他们看到的是捞鱼的动作。”

“该练的我还是会练，但人散不开，声音放不开，就换个法子练。”他一摊手，“这年头，刀能护命，网也能活命，练哪一个不是本事？”

钟相听完，忍不住笑了一声，那笑里既有认可，也有点无奈。

“你这是……打算演一场渔家日常给人看？”

“不是演。”杨幺挑挑眉，“是告诉他们，我们不靠抢地活着。”

“这寨子是靠粮、靠人、靠活水起的，不是靠血。就算他们盯着咱，我们也能过得下去。”

“真要动手，我们没退；真要看咱，那也请他们睁大眼看清楚。”

钟相点点头，没再说什么，只从一旁拿起笔，把杨幺刚写下的安排略微添补了两笔，语气不重：“我再补几行，调两拨船户，把寨南湖汊的那片水养开，顺便设个学艺台。”

“真有人来问，就说水寨里近月开了水师渔课，为了让灾后流户有口饭吃。”

“上得了嘴，下得了湖，也下得了棋。”

杨幺嘿嘿一笑，靠着柱子坐下：“而且，这捕鱼也是个本事，真到了哪天再逃荒，再起难，能打的未必活得下来，会吃的才有命。”

“兄弟们练惯了兵，也得练练怎么过日子。”

钟相瞥了他一眼，笑了笑：“你现在倒像个真寨主了。”

“那我就真当一次。”杨幺收敛起笑意，语气转得正经，“这几年，弟兄们跟咱不是为图富贵，而是为了口饭。”

“要是真能守着水寨吃口安稳饭，不被逼得上山下火，那就值。”

他站起身，看向寨外的湖面，声音不大，却沉稳：“咱不怕动刀，也不怕死。可最好的局，不是翻天，是稳住一亩三分地。”

钟相淡淡瞥他一眼：“你才是，看得清人、守得住火。”

屋里沉默了几息。

杨幺拍了拍腿，站起身来：“那行，我先去安排人手。南岸那几口仓要换个看法，寨门边练步子的地方也得遮一遮。”

“再给我两天，我把人手调完。”

钟相点头：“你动手吧。”

两人一前一后出了中厅，湖风正好吹得灯影摇晃。

门口那块木牌上还挂着前日立的操课示意，杨幺看了一眼，顺手摘了下来，笑着扔给身边的守卫：“明天换一块新的，写渔技学习。”

守卫应了一声，接了过去。

钟相站在阶前，看着杨幺往东去的背影，一直到那人绕过了树墙、消失在水寨深处，才慢慢转身，独自往西岸的哨楼方向走去。

这一夜，寨中无声。

只剩湖水轻轻荡着浮木，水灯远远照出一线模糊的波光。

杨幺的脚步落在板桥上，响了一下，又一下。

钟相的身影没入黑影里，像是沉进一盘还没下完的棋局中。

此刻，他们没退，也没赌，只是在这一局未明的大棋之中，坐稳了身子，静观其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