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起了兵，就再难放下刀。”他说得低，像是说给自己听。

“可他们……真不是为了造反。”

他转身，缓步回到主座前坐下，眉宇之间满是疲意。

“这些年啊，谁都在喊清明在上，可真要看看底下的人过成什么样子了？”

“圈地的圈地，抢粮的抢粮，一桩桩一件件，哪个不是逼得人家无处可逃？”

“那些北地下来的投奔之人，一个个披着难民皮，骨子里却是狼。勾官卖契、串商压价，连这湖边几口塘泥都不放过。”

“赵构……”他说着，眼中闪过一丝森冷，“一个仁孝皇子，却连自个儿兄长都敢卖。”

“若不是他勾结私商、纵官压民，哪来这么多断根断脉的事？”

他抬手取了卷案边笔墨，抖开一张文簿，蘸墨，一字一句写了下来：“岳州户调之弊、边商勾地之祸、地契重修议……”

“水寨是风头浪尖，但风不起，水怎会乱？”

“若再放任不管，这洞庭湖迟早就不是鱼多的问题，是人命多到装不下了。”

写到一半，他手中笔锋顿住，望着那句民起兵，非因好战，乃被迫求生，沉默许久，冷冷道：“天子有令，朝堂要查，我李纲就把这烂账，一笔笔给他翻出来。”

“北方奸商、贪官污吏、卖官鬻爵之徒，一个都别想逃。”

他写下最后一笔，啪地一声，笔搁回砚台，眼神中那股钝沉的疲态彻底散去，像是磨刀完毕，一柄老刀终于出了鞘。

“让所有犯法的，都付出代价。”

“哪怕这世道真要塌，我也得先把下面那根梁柱撑住。”

他将写完的文案轻轻叠起，递给厅外候着的小吏。

“照我说的，备份三份，今夜传去三处，宗相公一份，刑部一份，陛下一份。”

“是。”小吏不敢怠慢，抱着文书退下。

李纲坐回案后，捧起那已冷的茶盏，轻抿一口，苦得咽不下，却还是咽了。

“这苦，要先咽得下，才有人有得活。”他说。

窗外阳光落下，厅中茶气未散。

他是老臣、是朝堂之骨，也许不再锋利，但愿还足够沉得住这湖上的一线浮木。

窗外阳光落下，厅中茶气未散。

李纲坐在主座之上，手指轻扣茶盏，眼神落在地面某处，良久未语。

沉静之间，他忽而轻声自语：“还好……还好如今坐在殿上的，是赵桓。”

这声音极轻，像是说给茶盏听，又像是说给那些看不到的人听。

“要是……那位赵构真登了基……”他说着，脸上的线条微微绷紧，唇角带出一点冷意，像是在咬牙，“天下怕是早就断了筋骨。”

他不是没见过赵构那一套人：温言软语，礼义廉耻挂在嘴上，实则骨头里全是算计。

那人擅长结交权臣，最会做的，就是识时务。宗泽重，他便低眉顺眼地装侄儿；权贵来，他又转身就是一副兄长坐等召我登基的姿态。面上说着要复北地、拯社稷，骨子里只盯着那把龙椅。

“若是让那样的人坐了天下，宗相也好，我李纲也罢……不过是他手里换血用的刀。”李纲冷笑一声，“咱们累死累活扛起来的老底子，迟早都得变成他往上爬的垫脚石。”

“到那时候，什么清账、什么军制、什么赈灾布政，全都成了摆样子糊弄朝堂的幌子，甚至连陛下那封自上而下查圈地的圣旨，都得变成打击地方势力的口实。”

他摇了摇头，目光落在桌边那封刚写完的奏文上，语气慢了几分，却更沉：“百姓再苦，也能熬；可若是上面的人真烂透了，那就是连苦都没地儿吃了。”

“所以……”他说着，忽然又轻轻地吐出一口气，像是卸下了一丝刚才压在心头的千斤重担，“幸好，是赵桓。”

“那位陛下……”李纲低声，目光复杂地看向窗外，那一缕斜光斜斜地映在案边纸角。

“你说他是假皇帝也好，宗相一手推上去的傀儡也罢，可这几个月做出来的事，哪一件不像是个真皇帝？”

“他不是出身英宗之系，没有正统背景，不识庙堂旧章，不走祖制那套，可偏偏就在这乱局里，一步一步，扶着老臣起了根，拿着空架子搭起了骨。”

说罢，他站起身，略一伸展胳膊，披上外袍。眼里没有多少激昂，也没有多余的幻想，只有几十年官场混迹练出来的清醒。

清醒地知道希望有多难得，也知道一个明君有多不易。

他低声喃喃，语气像是诉愿，也像是告诫：“莫负这场天下局。”

“莫负这百姓命。”

夜色沉沉，水寨四周一片寂静，只有湖面偶尔传来轻轻拍岸的水声，像是远处谁在轻叩心头。

寨子里主屋灯火未熄，木格窗上映出两道影子，一坐一立，皆沉默无言。

屋内，杨幺靠着桌沿坐着，盯着桌上那盏已经喝空的茶，眉头紧皱，一直没松开。

良久，他终于低声问：“你怎么看……李纲那番话？”

钟相背手站在窗边，没转身，只淡淡回了句：“你先说。”

杨幺嘴角扯了扯，有点无奈：“你这人啊，问你你不答，倒来问我。”

他叹口气，抬头看着钟相的背影：“但真说起来……我其实信了他一半。”

“你还记得当初江陵那次赈灾吧？他宁愿丢了右相的位置，也不肯签那一纸回绝文书。就这事，朝里谁没劝他退一步？可他就是不退。”

“这回在岳州，他也不是非逼着我们点头，话都说到那份上了，还给我们留足了退路。”杨幺说着，轻轻咬了咬牙，“说实话，我觉得，他是真想你出来做事的。”

钟相这才慢慢转过身，脸上神色没有太多变化，只是在夜灯下显得愈发清冷沉静。

“我知道。”他点头，“我也有这感觉。”

“可我怕的不是李纲。”他说着，语气一顿，“我怕的是，这局，不是他能完全说得了算的。”

“他是诚心来请人不假，可要是朝上还有别的算盘，我们这一答应，到时候就不是搭一块水寨，是把自己架在火上。”钟相走回桌前，坐下，指尖轻敲着桌面，“你也看见了，现在风头正紧，陛下打的是大账清理、新制立军这条路，可朝堂里不是没人想搞点别的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