厅中沉默。

钟相心里瞬间翻过千层浪。

好处是显而易见的：这若接了，诚水寨立刻就能从民间自保洗成体制之内，以后就算哪天有人想找茬，也得绕三道程序、打两个折扣。他钟相和杨幺，不再是被盯着的对象，而是被利用的资源。

但问题也一箩筐：接了这个事，就是实质性地背书了。万一朝廷这股整顿风半路倒了、朝上改天换地，这水寨直接就成了私军养成所，到那时，不剿你剿谁？更别说真要训兵，那就是把一群为了吃饭来的百姓往刀口上推，他们能不能接得住训练、愿不愿意服军纪，都是问号。

杨幺忍不住道：“相爷，您这话……我们听着敬重，可实话实说，我们真没这个胆子。”

“寨里多的是识网不识兵的乡人，说是训练，他们连站队都不会；要真按军规训，光是斥责一个人都得小心他转身不走了。”

“您说这是给朝廷选兵……可我们这些年，真没养兵的本事，也不敢沾这个名头。”

钟相也缓声接上：“相爷，我们懂您的意思，朝廷兴事、用人之际，您能想到我们，是信任。”

“但我们这寨子，立得住是因为没野心、也没底牌。若是这会儿真往军里凑……”

他停顿了一下，目光平静，“朝中有人欣赏，也总有人忌惮。那就不是试兵，是试命了。”

李纲沉默半晌，面色平静，指尖缓缓敲了敲茶盏边缘，声音不急不缓，却带着一股说不出的沉稳。

“你们说的我都懂，也都在理。”他语气并不强硬，甚至还有几分宽慰，“怕自己扛不起，怕好心办坏事，怕沾上名头反成了靶子……我李纲也当了这么些年官，这点分寸，自不会拿来当你们的软肋。”

他抬起头，望向钟相和杨幺，目光沉稳，不似说服，更像是陈述。

“但我得说句心里话……”

“眼下这天下，正是用人之时。官里缺的是敢做的，民间缺的是能担的。你们诚水寨这两年能稳得住局面、不出祸事，就已经是别人做不到的本事。”

“更何况，你们这水上地形、民心根基、舟队配备，说句不夸张的，是得天独厚。”

“你们不觉得，哪怕不是为了朝廷，光是这片湖、这帮人，也值得你们想得更远一步？”

厅中又静了几息。

李纲这话，乍听是劝，但字字句句都像是压在心头的石子，不轻不重，却逼得人不能不想。

钟相低下头，指尖轻轻摩挲茶杯边缘，神色无波。

想得远，他当然想过。

可问题是，这远有多远？是替百姓打井修桥，还是为朝廷整兵设防？一旦那一步踏出去，回头就不是回寨，而是进局。

杨幺也没说话，双手压在膝上，眼神复杂。

李纲见二人不语，也不急。

他只是将手中茶盏轻轻转了半圈，像是在等他们心里那杆秤自己落定。

片刻后，他又道：“实话跟你们讲吧。”

“这阵子陛下正在清新政、建新军。圈地、赈灾、修赋、开渠，这一桩桩都在挪，挪的是旧桩，补的是烂根。”

“可你们也知道，这天下改得了律法，改不了人心。要真想换个模样，靠纸上的律，不如靠地上的人。”

他顿了顿，语气微沉：“我不是让你们出兵攻伐，更不是叫你们立什么军旗号令。”

“我是在说，如果你们真愿意，这诚水寨，能是朝廷的后手，是这湖上百姓的一块压舱石。”

“有你们在这儿撑着，岳州这边，我李纲，就敢放心把兵线放出去，把粮道开过来，把那群躲着不敢用力的县丞乡长，一口气全逼出来做事。”

“这是局，你们可以不接，但如果真肯走一步，接住了，后头我来替你们开道。”

这番话说得沉，却也真。

不像是朝廷派来试探人的钦差，更像是个年迈主簿坐下来，掏心掏肺地跟人谈活计。

钟相眉头微皱，眼里一闪而过的不是动摇，而是慎重。

这就是老李纲厉害的地方，不逼、不诈、不哄你，甚至连利都摆得明明白白。

可越是这样，越让人没得借口推开。

钟相坐在原位，指尖仍轻轻转着茶盏，眸光微敛，像是在琢磨着一张未展开的棋盘。

他看得出，李纲说这番话，不是钓鱼，也不是吓唬，而是真心实意地想拉他们一把，甚至是……想把这摊子事托付给他们。

杨幺也沉着脸没出声，但手掌已经无意识地握紧这不，是他们第一次听人许诺朝廷会记得，可也是头一回，有人愿意把账摊开来说，让他们挑明白、想透彻。

厅中沉了好一阵。

终究，钟相缓缓抬头，看向李纲，语气依旧平稳，却带着几分直白的谨慎：“相爷一番话，我们记下了。”

“诚水寨这一摊子，说大不大，说小不小，可真要担起一份压舱石的责任，那就是几十条船、几百条命的事，出点错，就不是试试这么轻巧。”

“我们……不敢当场应承。”

杨幺接上道：“我们不是怕事，也不是推事。”

“只是，寨里兄弟不止看着我们吃饭，也看着我们选路。哪怕走一步错一步，也得让他们心里有个底。”

他顿了顿，诚恳道：“还请相爷给我们一点时间。”

李纲闻言，不怒不急，只是微微一笑。

“你们有这分谨慎，我就更放心了。”

他抬手替二人续了茶，语气温和中透着松弛：“事不急在一时，我会在岳州驻上几月，既是清账，也为布新政。你们若有想法、哪怕只是来叙个旧，州衙的门，随时为你们开着。”

“想得明白了，再来谈，不迟。”

说罢，他起身，略整衣襟，笑着拱手：“两位义士，今日这一场，是交心，不是交兵。。”

钟相也站起身，抱拳还礼，语气郑重：“相爷的信任，我们心中有数。”

“我们回寨后会细细商量。”

“好。”李纲点头，眸光中带着一丝肯定。

厅中一时无话，三人相视而礼。

钟相和杨幺出了厅，步履不急不缓，一如来时，但彼此心中都知道，这趟，不是来见官的，是来摸底的。李纲，是个老狐狸，可也是他们这么多年少见的……真肯帮百姓的老狐狸。

偏厅内，茶盏微凉，李纲立于窗边，目送二人背影远去，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