灶房里的气氛，因为王倩那番话，一时有些凝滞。刘喜红看看这个，又看看那个，几次想开口，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，只剩下手足无措地绞着围裙，围裙角都被她揉搓得起了毛边。

夜色渐深，窗外的风呜呜地刮着，卷起几片枯叶，拍打在窗棂上，发出细碎的声响，像是谁在不耐烦地叩门。屋里，一家人围着八仙桌刚吃完晚饭，桌上的残羹剩饭还没来得及收拾，几只苍蝇嗡嗡地盘旋着，时不时大胆地落在油腻的碗碟边缘。昏黄的灯泡将各人的影子拉得长长短短，投在斑驳的土墙上，微微晃动，平添了几分萧索。

张晋心里装着事，扒拉了几口饭就没了胃口，嘴里淡出个鸟来。他放下筷子，筷子头磕在粗瓷碗沿，发出“当”的一声轻响，在寂静中格外突兀。他的目光落在对面大哥张昊身上。张昊正低头默默地抽着烟，还是那种最便宜的旱烟，烟雾缭绕在他略显疲惫的脸庞前，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模糊不清，也呛得刘喜红在一旁皱着眉，却没敢吭声。张晋记得，大哥以前开饭店的时候，抽的可是十几块一包的好烟，走路都带风，精神头十足，现在却像是被霜打蔫了的茄子，整个人的精气神都泄了。

“大哥，”张晋开口，声音在安静的屋子里显得格外清晰，“你那店里……今儿不忙吗？不用去开店？”他问得随意，带着弟弟对兄长惯常的关切，心里却已经有了几分不好的预感。

张昊夹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，随即猛吸了一口，烟头的火星明明灭灭。他抬起头，眼神有些闪烁，像是不敢直视张晋，目光飘忽地落在了墙角积着灰的农具上，随即又尴尬地搓了搓手，粗糙的掌心摩擦着，发出细微的“沙沙”声。那神情，像是个偷吃糖被抓包的孩子，又带着几分难以言说的窘迫和颓唐。

“咳，”他重重地清了清嗓子，声音有些干涩，像是许久没喝过水，“店……不开了。”

“不开了？”张晋一愣，眉头立刻蹙了起来，“是今天歇业，还是……”他心里那不祥的预感更重了。

张昊把只剩一小截的烟蒂摁在满是油污的桌角，又重重碾了碾，像是要把所有的烦闷都碾碎，这才吞吞吐吐地道：“不开了，早……早黄了。”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哼。

“黄了？！”张晋脑子里“嗡”的一声，像是被人不轻不重地捶了一下。他噌地站起身，屁股下的长条凳被他带得向后一滑，椅子腿在粗糙的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声响，吓了刘喜红一跳。“啥时候的事？我上次给你打电话，你咋一个字都没提？”他的声音陡然拔高，带着震惊，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埋怨和浓浓的心疼，“你是不是怕我担心？把我当外人了？”

他想起自己每次打电话回家，大哥总是说一切都好，生意还行，让他别操心，好好在外面闯。原来，那些“都好”和“还行”的背后，竟然是这样的光景。大哥一个人，硬生生扛下了这么多。张晋心里堵得慌，像是塞了一大团湿棉花。

张昊被他问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，眼神更加躲闪，最后重重叹了口气，那口气叹得又长又沉，像是要把胸腔里所有的郁气都吐出来。“嗯，”他低低应了一声，声音里满是成年人的无奈和疲惫，“你自个儿在外面也不容易，我这点事……跟你说了，不也是白让你添堵嘛。”他抬手揉了揉眉心，那动作里透着一股子深深的倦意，看得张晋心里一阵阵发酸。

这个家，大哥总是默默承担最多的那个。以前是，现在还是。

王倩默默地看着他们兄弟俩，又看了一眼旁边同样面露担忧、嘴唇翕动却不敢出声的刘喜红，没有插话。她能感觉到张晋此刻心里的翻腾，那种想帮忙却又有些无力的感觉。

张晋沉默了片刻，胸口那股被堵着的感觉又涌了上来，比之前因为王倩的事更添了几分沉重，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。他重新坐下，凳子发出“咯吱”一声。他直视着张昊，语气却异常认真：“那接下来，你咋打算的？不能就这么干耗着吧？”

不等张昊回答，他紧接着说：“大哥，要不然，过了年你跟我去省城吧。我带你一起做买卖，咱兄弟俩一块儿干，肯定能行！我那摊子现在也铺开了，正缺人手，尤其是信得过的人。”他的语气坚定，眼神里充满了不容置疑的信心。他现在有这个底气，也有这个能力。

张昊闻言，明显愣住了，他抬眼看着张晋，眼神复杂，有惊讶，有犹豫，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动容。过了好一会儿，他才缓缓摇了摇头，语气带着几分固执：“不了。省城太远，人生地不熟的，我这都快四十的人了，折腾不动了。再说，家里这一摊子事，你嫂子，还有孩子们，我哪能说走就走。”他顿了顿，像是怕张晋不信，又补充道，“店黄了就黄了，大不了从头再来，我再想想别的辙，开春了去镇上工地搬砖也能顾住家里的。”

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，却透着一股子不愿低头的犟劲，还有点破罐子破摔的意味。

张晋听了，心里顿时涌上一股无名火，既有对大哥固执的不解，也有一种莫名的失落感，好像自己的一片热心被当头泼了盆冷水。他噌地一下又站了起来，因为激动，声音都有些发颤：“大哥！你这就见外了！咱是亲兄弟，你店黄了这么大的事儿，咋就不跟我说呢？现在我让你跟我去省城，你又推三阻四的！你是不是压根就没信过我？觉得我张晋在外面混出点名堂就瞧不起家里人了？”

他觉得大哥把他当成了外人，那种被隔开的感觉，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。他现在有能力了，就想拉扯亲人一把，可大哥这态度，让他觉得一拳打在了棉花上，憋屈得很。

“晋子，你别急，你大哥他……他也是有苦衷的。”刘喜红在一旁连忙打圆场，扯了扯张昊的衣袖，又对着张晋连连使眼色，想劝几句。

“是啊，昊子哥，”王倩也适时地开了口，她的声音温和却带着力量，目光真诚地看着张昊，“张晋现在在省城可厉害了，他做的买卖大着呢。你听他的，跟他去省城，肯定比在咱这小地方强。一家人，不说两家话，有难处就该一起扛。你这样硬撑着，晋子心里也不好受。”

她这话既是劝慰张昊，也是在给张晋撑腰。她能理解张晋此刻的心情，也知道张晋是真心想帮大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