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晋站起身，理了理衣角，准备离开。

“张晋。”

葛大爷突然开口，声音沙哑得厉害，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恳求。

“我知道我不该……”

老人的话语有些犹豫，似乎难以启齿。

“但大爷想厚着脸皮问问你。”

老人转过头，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，满眼的忧愁几乎要溢出来。

“小军他……以后该怎么办？”

张晋的脚步停住了。

葛大爷没有等他回答，像是怕听到拒绝的答案，自顾自地说了下去。

像是在说服张晋，又像是在说服他自己。

“我本来想着，等这事儿了了，就动用我那些老关系。”

他的声音低了下去，带着一种属于上个时代的，沉重的无力感。

“给他……在体制里找个安稳的单位，端个铁饭碗，不求他大富大贵，这辈子也就这么安安稳稳地过去了。”

这是他能想到的，对孙子最后的保护。

也是他唯一能想到的出路。

张晋转回身，看着这位为孙子操碎了心的老人。

昏黄的灯光下，老人脸上的皱纹，像刀刻般深刻。

“大爷，恕我直言。”

他的声音很平静，没有嘲讽，只有冰冷的陈述。

“葛军的性格，不适合从政。”

葛大爷的嘴唇动了动，却没有发出声音。

那一点点幻想，被这句话无情地击碎。

张晋继续说道，话语像手术刀一样精准，剖析着他最不愿面对的现实。

“他脾气太冲，又不懂得人情世故，心里藏不住事，什么都摆在脸上。”

“在生意场上，这叫没城府，顶多是输钱。”

张晋的目光锐利起来。

“可要是在机关单位，这就叫没情商，会得罪人。而且得罪的，可能都是他一辈子都得罪不起的人。”

“就算有您的关系护着，他也早晚会捅出天大的篓子。”

“到时候，可能连您都得被他拖下水。”

这一番话，不留情面，却字字在理。

葛大爷脸上的最后一丝希冀，也彻底黯淡下去，化作了满脸的苦笑。

他何尝不知道自己孙子是什么德性。

张晋说的这些，正是他藏在心里，最深最沉的担忧。

他只是不敢承认。

“那……那总不能让他这么废了吧？”

老人的声音里带上了哭腔，浑身都在发抖。

“他还年轻啊。”

客厅里的空气，仿佛都凝固了。

就在葛大D爷以为张晋会就此告辞，留下他们祖孙二人独自面对这片废墟时。

张晋却话锋一转。

“其实，让他继续做生意，才是最好的出路。”

葛大爷猛地一怔，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
他甚至以为自己听错了。

“他这次是输得很惨。”

张晋的目光落在葛军的房门上，似乎能穿透门板，看到里面那个蜷缩起来的，不甘的灵魂。

“但他身上，也有那些纯粹的二世祖没有的东西。”

“他肯吃苦，前前后后很多事，都是他自己跑下来的，亲力亲为。单凭这一点，他就比很多人强了。”

“他这次输，不是输在不努力，而是输在野心太大，步子迈得太急。”

“还没学会走，就想着跑了。”

这番出人意料的肯定，像是一束微弱的光，重新照进了葛大爷灰败的眼睛里。

他愣愣地看着张晋，嘴唇翕动，似乎想抓住这根救命稻草。

张晋看着若有所思的老人，缓缓地，抛出了一个更具冲击力的观点。

“这次失败，对他来说不是毁灭。”

张晋的声音不高，却带着一种洞悉人心的力量。

“而是一次最好的‘付费教学’。”

“他用五十万，买了一个谁也教不了他的教训。”

“这个教训，比任何生意经都管用。”

“他现在知道了市场的残酷，知道了人心的险恶，知道了什么叫一步走错，满盘皆输。”

张晋的声音清晰地回荡在小小的客厅里。

“他现在缺的，根本不是能力，也不是本钱。”

他的语气停顿了一下，让这句话的分量沉甸甸地压在老人心上。

“他缺的，是一个能把他死死按住，不让他犯浑的人。”

“一个能在他头脑发热的时候，给他浇一盆冷水的人。”

“一个能在他看错方向的时候，把他强行拽回来的人。”

张晋盯着葛大爷骤然抬起的头，一字一句地说道。

“如果能找到这么一个人……”

“他下一次创业，起点会比任何人都高。”

葛大爷的呼吸，瞬间停滞了。

他的大脑一片空白。

按住他的人？

这个人是谁？

要去哪里找？

这个世界上，真的存在这样的人吗？

他到底是什么人？

张晋给出的答案，是几个在九十年代初听来，如同天外来客一般陌生的字眼。

“一个职业经理人。”

葛大爷眼皮快速眨动了几下。

他努力在自己几十年的认知储备里，搜寻着这个词汇的影子，却只找到一片彻底的空白。

“职业……经理人？”

老人重复了一遍，声音里满是困惑与陌生。

“对。”

张晋的眼神很平静。

他清楚地知道，这个概念对于这个时代的大多数人，尤其是葛大爷这一辈人来说，究竟有多么超前。

“他不需要是您的亲戚，也不需要是沾亲带故的朋友。他只需要对一件事负责。公司的利润。他懂业务，懂管理，更重要的，他懂数据。”

张晋的声音不疾不徐，每一个字都像一颗钉子，钉进葛大爷混乱的思绪里。

“葛军以后想上马新项目，可以，先拿出详尽的市场调研报告来。他想扩大生产规模，没问题，先把清晰的成本核算与预期收益分析摆在桌上。”

“当他再次头脑发热，想凭着一股子冲劲和所谓的‘直觉’往前猛冲的时候，这位经理人会把一沓冰冷的数据报告，直接拍在他的面前。”张晋微微顿了顿，语气变得森然。

“然后告诉他，如果一意孤行，这么干，公司很快就会倒闭。”

这一句句的描述，让葛大爷听得一愣一愣的。

嘴巴半张着，眼神呆滞，仿佛一个第一次听老师讲课，却完全听不懂天书的小学生。

张晋没有给他太多消化的时间，继续说道。

“您再仔细想想，葛军现在的手里，到底有什么？”

这个问题，让葛大爷下意识地挺直了腰。

“他有您几十年积攒下来的宝贵人脉关系，这是多少人一辈子都求不来的无形资产。他有卖掉公司后剩下的那笔钱，这是一笔能够让他重新站起来的启动资金。最关键的，他还有一次价值五十万的惨痛失败教训。”

张晋的目光变得锐利。

“这个教训，比任何课程都管用，这是用真金白银和血泪换来的。他现在，就只缺两样东西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