南方的初夏，总来得特别快，空气里像是兑了水，黏稠又闷热。

车队下了高速，汇入中山市的车流。路两边的榕树枝繁叶茂，把阳光切割得支离破碎，但那股子湿热的劲儿却无孔不入，从车窗的缝隙里钻进来，糊在人的皮肤上。这种感觉和上海那种热闹的燥热完全不同，让人有些喘不上气。

段勇平开着车，眉头一直没松开过。他看了一眼后视镜，车厢里的气氛有些沉闷。本来是胜利之师南下，结果连最基本的迎接都搞得一塌糊涂。他心里窝着火，又满是愧疚。他侧过身，对着后座的张晋，脸上挤出一个不太自然的笑。 

“张总，实在是对不住。我……我这边安排的车出了点岔子，就来了这么两辆。您和王助理、杨经理先跟我这辆车走，魏兄弟他们几个，可能要委屈一下，先打个车过去。”

车里很安静，只有空调风机在嗡嗡作响。刚在魔都大获全胜的那股子兴奋劲儿，好像被这黏腻的空气给泡软了。魏勇朝窗外看了一眼，几辆车身掉漆的出租车正趴在路边揽活，他什么也没说，只是嘴角往下沉了沉。 

张晋靠在座椅上，似乎没太在意，他伸手拍了拍前排座椅的靠背。

“没事，段哥。打个车而已，多大点事。”

他推开车门，一股热浪夹杂着尘土和植物的味道扑面而来。他没让别人动手，自己走到路边，抬手拦下了一辆看起来还算干净的出-租车。他拉开车门，对魏勇和霍老五那几个兄弟示意了一下，然后才对司机交代。

“师傅，麻烦去日华电子厂，跟上前面那辆皇冠就行。”

等出租车跟上来，他才转身回到段勇平的车上。车队重新启动，慢慢朝着市郊的工业区开去，但那种被人刻意怠慢的感觉，就像一粒细小的沙子，硌在每个人的心里。

日华电子厂那扇刷着蓝色油漆的伸缩铁门遥遥在望。门口的保安亭里，一个穿着保安制服的中年男人正靠在椅子上，对着一台小小的电风扇，用牙签慢悠悠地剔着牙。他看见段勇平开的皇冠车过来，眼皮都没抬一下，依旧专注于自己牙缝里的那点东西。

段勇平把车停在门前，有些不耐烦地按了两下喇叭。

那个保安这才把牙签从嘴里拿出来，夹在耳朵上，晃晃悠悠地从保安亭里走出来。他走到车窗前，用指关节不轻不重地敲了敲玻璃。

段勇平降下车窗，车里的冷气一下子跑了出去。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平静一些。

“老李，开门。我带总公司的张总过来视察工作。”

被叫做老李的保安，眼神懒散地往车里扫了一圈，目光在张晋年轻的脸上停顿了一下，嘴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。

“段厂长啊，真不好意思。厂里新下的规定，外面的车和人要进来，必须得有詹副厂长或者陈董亲笔签的批条。您……有这个东西吗？”

段勇平放在方向盘上的手猛地握紧了，手背上隐约能看到青筋。他知道，厂里根本没有这种狗屁规定。

“什么批条？张总是公司的大股东，我带他进来，还需要谁的批条？”

老李摊开手，做出一副爱莫能助的无辜表情，脸上的褶子都带着一股子油滑。

“规定就是规定嘛，段厂长。您是领导，也别为难我们这些底下办事的，对不对？要不，您现在给詹副厂长打个电话问问情况？” 

正午的太阳明晃晃地照着，车子的引擎盖似乎都在散发着热气。段勇平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，他死死地盯着老李那张脸，几次想发作，但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。他知道，跟一个门卫吵，只会让自己更难堪。

一只手从后座伸过来，轻轻在他肩膀上拍了拍。

“段哥，不急。”

是张晋的声音，很平稳，听不出喜怒。他正隔着车窗，平静地看着外面那个洋洋得意的保安。

“狗仗人势而已。人家想让我们在外面晒太阳，那就让他看个够。咱们不着急，今天的好戏，得留到会议室里才开场。z这些花里胡哨的东西没用。最后还得看谁的资金雄厚。” 

这几句话很轻，却像有种特别的力量，让段勇平心头那股无名火慢慢压了下去。他从后视镜里看了一眼张晋，对方已经重新靠回座位上，微微闭上了眼睛，好像真的不着急，又好像睡着了。

车就这么静静地停在厂门口，像一个不受欢迎的客人。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，只有远处厂房里传来的机器轰鸣声，提醒着这里还在运转。

大概过了十几分钟，保安亭里的电话铃声尖锐地响了起来。老李接了电话，连连点头哈腰地说了几句，挂上电话后，脸上的表情瞬间变了。他一路小跑过来，亲自在机器上按下按钮，巨大的铁门开始缓缓打开。他对着车窗，满脸堆着谄媚的笑。

“哎呀，段厂长，张总，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！都是误会，一场误会！刚才詹副厂长亲自打电话过来了，说让您们直接进。您请，快请进！”

段勇平看都没看他一眼，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哼，脚下油门一踩，车子平稳地驶进了厂区。

厂区里的路很宽，两旁是高大方正的灰色厂房，墙壁上有些地方的石灰已经剥落，露出里面的红砖。机器的轰鸣声更清晰了，还夹杂着一股机油和塑料制品混合在一起的特殊气味。路上偶尔能看到三三两两穿着蓝色工服的工人。他们远远看到段勇平的车，有的人像是没看见一样，立刻扭过头去，假装检查手里的零件；有的人则停下脚步，远远地站着，用一种审视、好奇，甚至带着些许敌意的目光，朝着车里指指点点，窃窃私语。

整个工厂，从门口的保安到路上的工人，都像一张无形的网，每一个眼神，每一个动作，都在传递着同一个信息：这里不欢迎你们。

办公楼在厂区的最深处，是一栋三层高的白色小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