唐树人身体微微向前倾了一些，脸上的笑容没有完全褪去，但眼神却起了变化。那温和的目光像是被什么东西擦亮了，变得专注而有穿透力，直直地看进了张晋的眼睛里。

“霍主任这个人，我是了解的，不爱说虚话。可他这次跟我提你，把你夸得是天上有地下无，说你是个商业奇才，还在校外，做着上千万的大生意。”

来了。

张晋的心跳在这一刻仿佛停顿了一下。

唐树人的声音依旧温和，但每一个字都像是称过分量一样，砸在安静的空气里。“我今天请你来，别的都不谈，就是想亲耳听一听，你这钱，来路干净不干净？”

这个问题，像是一把磨得锃亮的刀，直接抵在了最要害的地方。

校长的问题比他预想的还要直接，还要尖锐。

这已经不是好奇，而是审查。一个在校大学生，手握千万级别的资产，这在九十年代初的中国，是足以震动一方的爆炸性新闻。学校作为管理方，不可能不闻不问。

张晋放在膝盖上的手，指节不自觉地收紧了一下，随即又慢慢松开。他明白，这是最关键的一道坎。重生的秘密是绝对不能触碰的底线，但关于钱的来龙去脉，他必须给出一个合情合理、无懈可击的说法。

他抬起头，迎上唐树人审视的目光，语气很平静。“校长，我的每一分钱，都经得起查。”

他没有急着辩解或者表白，而是像在陈述一件客观事实一样，开始叙述。

“去年，魔都发行了第一批股票认购证。我在预售期间，用我手头全部的资金，购买了一批认购证。”

唐树人目光一凝，立刻追问。“全部资金，是多少？”

张晋吐出三个字。“将近九十万。”

办公室里陷入了诡异的寂静。

唐树人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。他脸上的肌肉似乎都绷紧了，那双透过镜片看过来的眼睛，像是在重新评估眼前的这个年轻人。他整个身体都向前倾着，双手交叉放在膝上，一言不发地盯着张晋。

“九十万的股票认购证？”过了好几秒，他才开口，声音沉了下去，“我记得很清楚，当初这东西没人看好，连报纸上的一些经济专家都分析，说这玩意儿到头来可能就是一张废纸。你把九十万，全部砸了进去？”

他的语调陡然拔高了一些，带着一种难以置信的质问。“这不是投资，这是赌博！”

最后四个字，他说得斩钉截铁。

办公室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，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过来。一个不慎，张晋就会被扣上“投机倒把”、“不务正业”甚至是“巨额财产来源不明”的帽子。任何一顶，都足以让他被开除学籍，甚至引来更大的麻烦。

张晋却像是没有感受到这股压力，他的表情依旧平静得像一潭深水。

他摇了摇头。“校长，我承认，这里面有赌的成分。但更多的，是基于我个人的一些分析和判断。”

唐树人眉毛一挑，显然不信。“分析？说来听听。”

“是。”张晋应了一声，他早就为这一刻准备好了说辞，此刻说出来，显得条理清晰，不慌不忙。

“从我上大一开始，我就一直在研究国外的金融市场，特别是我们周边的，比如港城、宝岛，还有发展得更早的日本和美国，研究它们的股市发展史。我发现了一个规律，或者说，一个共通点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，似乎是在组织语言，也像是在给听者留下思考的时间。

“任何一个健康发展的经济体，在它的资本市场初开，也就是第一次向普通民众开放股权交易的时候，为了建立市场信心，培育第一代股民，初期几乎必然会存在一个巨大的、带有政策扶持性质的红利期。说得通俗一点，就是官方会默许甚至推动一波牛市行情，让第一批敢于吃螃蟹的人尝到巨大的甜头。这是用真金白银，为整个资本市场的未来和信誉铺路。”

“所以，在我看来，魔都发行的股票认购证，它不是废纸。它是通往这个红利期的唯一门票。它的价值，不在于那张纸本身，而在于它背后所代表的、能够以极低价格购买原始股的权利。基于这个判断，我才敢投入我全部的资金。”

他的声音不大，但每个字都说得很清楚，逻辑链条完整而自洽。

办公室里再次陷入了长时间的寂静，只有墙上挂钟秒针走动的“嘀嗒”声，一下，一下，清晰可闻。

唐树人的表情，在张晋的叙述中，慢慢地发生了变化。那种严厉的审视，逐渐被一种深思和探究所取代。他没有立刻说话，而是靠回了沙发背上，拿起桌上的眼镜布，摘下眼镜，仔细地擦拭着镜片。

这个动作很慢，很从容。

张晋的这套理论，听起来有理有据，完全不像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大学生信口开河。那种口吻，那种对宏观经济的判断力，反而像一个在经济领域浸淫多年的学者，或者是一个嗅觉敏锐的资深玩家。

这让唐树人对张晋的好奇心，攀升到了顶点。这个年轻人，远比他想象的要复杂，也……要有趣得多。

过了许久，他才重新戴上眼镜，再次开口时，语气已经缓和了不少，但眼神里的审视意味，却比刚才更浓了。

“你的理论，很有意思。”他平淡地评价了一句，“我们姑且就算它成立。”

他停顿了一下，伸出食指，在红木桌面上轻轻地敲击了两下。

“叩、叩。”

清脆的声音，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，每一个声音都像敲在张晋的心上。

他抛出了一个更根本，也更致命的问题。

“但我想知道，”唐树人看着他，身体微微前倾，桌面上的红木纹理在光线下显得深沉，他一字一顿地问，“你投资的那九十万，又是从哪里来的？”

这个问题，比之前那个关于股票理论的要直接得多，也尖锐得多。它像一把手术刀，越过了所有宏观分析和市场判断，直指张晋这个人的根本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