办公室里一下子安静到了极点。墙上那只老式挂钟的秒针，还在不紧不慢地走着，那“嘀嗒”、“嘀嗒”的声音，此刻听起来格外清晰，一下一下，都像是踩在人的心跳上。窗外的阳光很好，透过玻璃照进来，在地板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光带，光带里，有无数细小的灰尘在漫无目的地飘浮，旋转。

张晋能感觉到唐树人目光里的重量。那是一种要把人从里到外看个通透的审视。他知道，校长问的不仅仅是钱干不干净，更深层的，是想知道他身后，到底有没有一个手眼通天的家庭。一个能随随便便拿出九十万现金给孩子“玩”的家庭，在九十年代初的临江市，能量非同小可。

张晋可以确认，校长不是因为想借用张晋的背景而问这个问题。临江大学作为省会重点大学，代表的是临江省全省最好的教育资源。能在这样的地方当校长，唐树人绝对不缺关系。

所以唐树人目的不是为了张晋那未必有的背景。更多的，是想知道张晋这个学生，到底是不是靠着自己的能力走到这一步的。而如果张晋的钱，不干净的话，唐树人更是会和张晋敬而远之。

张晋没有马上开口，而是端起了面前那杯待客的茶。茶水已经凉了，他只是用嘴唇碰了碰杯沿，感受着陶瓷的凉意，这个动作让他纷乱的思绪沉淀下来。他决定，把自己的底牌，一张一张，全部摊开在桌面上。 

他放下茶杯，抬起头，迎向唐树人的目光。他的眼神很平静，没有因为被盘问根底而窘迫，也没有刻意装出来的坦然，就是一种准备陈述事实的安静。

他开口，声音不大，却很清楚。“校长，我是个农民的儿子。”

这句话，像一块小石子投进平静的湖面。唐树人靠在沙发上的身体，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，他看着张晋，眼神里的锐利似乎柔和了一丝，但探究的意味更浓了。

张晋继续说了下去，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，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。“我的家，在省南边缘的门头村。我爸妈走得很早，家里就剩我和我大哥。” 

“我考上大学那年，大哥把家里最值钱的东西给卖了。”张晋说到这里，声音稍微停顿了一下，像是在回忆当时的场景。“一头养了快三年的大黑猪，被我嫂子埋怨了好久，才给我凑够了第一年的学费和来临江的路费。” 

唐树人一直没有说话，只是安静地听着。他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摘下了眼镜，拿起了那块一直放在桌上的眼镜布，在手里慢慢地、一下一下地捏着。办公室里的气氛，不知不觉间已经变了。那种审问的紧张感渐渐散去，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沉甸甸的肃穆。

张晋抬起头，目光重新落在唐树人的脸上。“所以，校长，从我坐上那辆来临江的火车开始，我就在心里发誓，我不能再让我哥过那种苦日子了。我得挣钱，靠我自己，堂堂正正地挣钱。” 

“大一正式开学前，不是还有一个多月的空当期嘛。我去了小商品批发市场，进了一批汽水方便面，在火车站卖了几天。后来发现火车站竞争太激烈，有人盯上了我。我就换了个地方，摆了个书摊赚钱。我也不怕校长笑话，我当时，在书摊下面，藏了一些泳装杂志。靠这个东西引流，才稍微赚了点钱。” 

“一个月的摆摊，我赚了小一千块钱。那笔钱，是我这辈子挣的第一笔大钱。” 

张晋的叙述很平淡，没有刻意去渲染其中的艰辛，但那种从泥土里挣扎出来的生命力，却透过这些朴实的语言，清晰地传递了过来。

唐树人捏着眼镜布的手停住了，他看着眼前的年轻人，心里百感交集。一个刚成年的孩子，在别人还在憧憬大学生活的时候，他已经在为生计奔波，并且找到了自己的路。

“有了那一千块钱，我胆子就大了一点。”张晋的思路很连贯，一环扣一环。“我发现我们学校离门口有一段距离的地方，有一间没人要的破旧门面房，租金便宜得跟白送一样。” 

“我找到了一个老乡，跟她说想要合伙租门面做买卖，她一开始也犹豫，觉得风险太大。我劝了她好几天，最后我俩一咬牙，把我们摆地摊攒下的钱凑了凑，租下了这间门面。” 

“我们跑了一趟批发市场，进了第一批当时最时髦的衣服。店名叫‘心愿’，希望它能实现我们的心愿。” 

张晋说到这，嘴角浮现出一丝淡淡的笑意。“刚开业那两个月，生意差得不行，一天都进不来几个人。我天天唉声叹气，怕钱都打了水漂。那段时间，我压力也很大，晚上都睡不着觉，就怕自己判断错了。” 

“转机，就在半年后。”他的眼睛亮了一下。“学校的公交总站真的建好了，而且规模比我们想象的还大，十几条公交线路的起点和终点站，全都设在了那里。我们那个破店，一夜之间，门口就成了全市人流量最大的地方之一。” 

“每天早上六点多，第一班公交车一到站，店里就涌进来一大群人。下车的学生、上班的市民，把我们那个小店挤得水泄不通。我和我老乡两个人，连吃饭喝水的时间都没有，就是不停地收钱、找钱、拿货。晚上关了店门，我俩就坐在地上数钱，一堆一堆的角票、毛票、一块两块的，数到手都发软。第这才积累了一笔存款。” 

这个经历，从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学生嘴里说出来，在1992年的背景下，分量重得惊人。唐树人放在沙发扶手上的手，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。 

“服装生意虽然赚钱，但太累人，也太琐碎。”张晋继续说道，他的逻辑链条清晰而完整。“而且我很快就发现，有比衣服更赚钱的东西出现了。”

“那时候，BB机开始在有钱人里流行起来，还有盗版的游戏机。这些东西，在当时是绝对的‘潮品’，价格高，利润也高得吓人。我意识到，一个新的风口来了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