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从今日起，每人一事，一日一查。”

“有人值夜，有人盯卷，有人跑外街查客栈，别觉得麻烦，这不是苦役，这是荣誉。”

“若这一轮能顺利推过，这天下的读书人，就真知道什么叫凭本事上去。”

“这贡院的砖，咱们不白铺。”

一炷香后，贡院后堂会散，人群鱼贯而出。

老誊录官站在门口，忍不住拍了拍身边年轻吏员的肩：“你小子今天那双密卷，讲得不错，日后也有出息。”

那小吏却悄悄擦了把汗，小声道：“我昨夜听我媳妇念《盐政条例》听得脑仁疼，顺口想起来的。”

老官一怔，哈哈一笑：“你媳妇还真有点学问。”

“有，家里也是书香门第出身……就是嫁给我后倒了点霉。”那吏员苦笑。

两人一路笑着往外走，却不知，这一夜贡院之后落定的策，日后将被记入大宋科举史的转折。

贡院屋檐下，风卷黄叶，轻声扫过案头的一页草卷。

上头只有一句批注，笔迹清瘦凌厉：公正，乃是正道的起点，赵桓书。

风起临安，秋色沉沉，第二轮文科复试，正式开考。

贡院前长街，天未亮人已满。自南至北，自江右至关中，着青衫束发的士子络绎不绝，在甫一出榜的名单下重新汇聚。每人手持文牒、腰牌、准卷令，一步一停地排入贡院外设的三道安检。

张拭亦在其中，一身洗得发白的旧青袍，腰间文牒在晨雾中微微泛潮。他身后是碧泉书院另几名弟子，神情或肃或静，无一人言语。

有人小声问：“张兄，你真以为这次能选得出真才？”

张拭抬眼，看了眼前头那如铁桶般的防卫队列，甲士挎弓、耳中塞绵、连侍立的位置都照着图纸站得分毫不差。

“想不信也难。”他淡淡回了一句。

就在这时，前头传来一声呼喝：“前一位，鞋脱、靴解、衣襟解半、袖中空握。”

随着吩咐，队列前一名来自江南的生员正按要求脱靴展袖，甲士蹲身查靴底、再以铜针细细拨开鞋帮线缝，连一枚细字都不放过。

另一旁，有两名老者盘坐于地，手持验墨册，对每名进场士子携带笔墨进行比照，凡非贡院统一配发者，一律封存，不许带入。

“太狠了吧……”排在中间的一名江东考生低声嘀咕了一句。

张拭却不语，只眯着眼望向那贡院高墙之上的一面旌旗：礼出青简，士由真卷。

那是胡宏亲自写的，前夜命人挂上去，今晨天未亮便已在风中猎猎作响。

此刻，贡院东门外，国子监中堂，胡宏亲自坐镇。

他今日不在卷房，也不上堂议卷，而是直接走到了最靠近考场的一线位置。

堂中设三席，一为兵防，一为礼监，一为监察司，他坐正中，不言不动，只是眼睛冷冷盯着窗外每一道查验。

“大人，辰时前已验五百六十四人，无一异常。”一名兵曹快步进来禀报。

“继续。”胡宏答得简短。

“誊录坊那边也刚来信，密卷封好，誊手当夜封舌，今早逐一开封检验无误。”监察官也拱手一礼。

胡宏只点点头，拿起一支朱笔，在案上的复试日历表上画下一笔。

“今日入场，先查根骨；明日开卷，看真本事。”

他顿了顿，忽然抬头，眼神一扫全场：“诸位，别忘了，这一场，是咱们自己立的规矩。”

“咱们要是自己都做不到，将来还想让百姓信得过这科举两个字？”

堂中众官俱是一凛，肃声应诺。

屋外风声微紧。

贡院东侧小路上，来往士子神色不一，有人不满地低声抱怨，有人默然，有人步履坚定地走向那座沉重的红漆大门。

有人被查出试前偷偷携带私墨，一声不响被押往东偏门；有人因身份与文牒不符，当场注销准卷令，回家路上只剩一双失魂的眼。

但更多人，沉默地走进那扇门。

张拭那一队走得慢，他一直站到巳初才入院门，临进前那一刻，他忍不住回头，看了眼不远处国子监檐角。

只见胡宏依旧坐着，手中握笔，面色如铁，眼神依旧冰冷清明。

那一刻，他明白，今日能走入考场的，不只是他一个人在战斗。

是整整一朝人，在赌这一场真选的成不成。

贡院东堂内，辰时已过，光线透过竹帘洒在堂前朱案上，笔墨微晕，茶盏冒着温热雾气。

一名年轻兵曹快步入堂，脚步虽急，呼吸却稳，显是心中有数。他躬身抱拳，语气里带了几分难掩的喜色：“大人，属下方从各口巡视回来，今日入场士子已过七成，目前查出违规者仅五人，较去年同期，足足少了九成。”

此言一出，堂内诸官面色皆稍松，一名监察吏悄声感叹：“这回的规矩，果然立住了。”

胡宏没立刻接话，只垂眸在手中的朱笔上轻轻一转，然后抬眼扫了他一眼，语气还是那样不疾不徐：“人少不是没贼，是怕了。”

他话锋一转，淡淡道：“我们前些日子搞得那阵仗，不是白摆的，三道安检、墨卷封舌、誊录制印，再加那批流动探子，一层一层查得他们连贴身肚兜都敢翻出来。”他说着轻嗤一声，“谁还敢碰这摊浑水？”

众人微笑颔首，有人小声附和：“这一回，怕是真正起了震慑。”

胡宏却没有笑。

他把手中朱笔往案上一扣，“震慑不是终点。老百姓怕你三日容易，敬你三十年，靠的还是公正。”

他环顾一圈，声音不大，却压得住整间堂屋：“今日查不出问题，不等于明日不会出问题。”

“这些人不作弊，是我们盯得紧，不是他们心里没鬼。别让你们手一松，他们胆子就大起来了。”

他把手向下一压：“三日内再换两批暗访小组，不走老路，不穿官服，去书肆、茶楼、甚至几家学馆里转转。谁敢泄题、替写、换卷，立即拿人。”

“另外，再传一句话出去：凡有实报，核实属实者，举人优先，若是士子家属，则赏钱三十贯，户籍保全。”

一听这话，一旁监察司官员脸色一动：“大人此法，是要鼓励互盯？”

胡宏冷冷一笑：“咱们这一届，要让他们知道，作弊不是投机，是自毁前程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