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宗相、李相在位，咱们其他人，顶多就是个辅佐。”

胡宏手指微顿，仍没说话。

秦桧笑了笑，仿佛什么都没看到，只是换了个姿势：“赵王殿下……殿下素来敬重人才。”

“我曾与殿下议政，他亲口说过，若将来真有朝一日能再登天子之位，胡学士您这样的大儒，他第一个要重用，礼部也好，中书也罢，都在话下。”

“他也不是那种刚愎之人。若大宋真能再立新局，他不拘一格取人，只看有没有真本事。”

这话说得极稳、极圆，字字不提谋反二字，却句句都在画饼。

画得不大，却恰到好处。

胡宏听完，淡淡一笑，端起茶盏抿了一口：“原来赵王殿下近来也常谈国政？”

秦桧笑容微凝，却仍顺着说下去：“殿下虽身居偏院，但心忧社稷，从未懈怠。”

“相比朝中某些人只会高谈阔论、唱廉吏戏文，殿下的视野，的确更长远些。”

胡宏将茶盏放下，语气仍旧平稳：“秦大人。”

“陛下亲政以来，百业初稳，边防虽危却未溃，士人逐渐归心，百姓也渐有归属。”

“这天下……才刚刚开始有点像个样子。”

“您今日所言，我且听了。但我这人愚钝，不太会选边，也没本事画饼。我只知道，我在陛下手下做事，诸事清明，规矩立得住，百姓安得下，便是当得起为国用四字。”

胡宏将茶盏放下，顿了顿，声音不急不缓：“至于谁登大位，那不是我该操的心。”

这句话一出，堂中一瞬静寂。

秦桧看着他，笑意不减，手却缓缓摩挲着茶盏的边沿，低声道：“胡学士不操心，是明哲保身，也是识时务。”

他话锋一转，声音比刚才低了几分，却越发带出一种慢火烹水的意味。

“不过有些事，哪怕你不操心，它也会落在你头上。譬如这位陛下……”

他说到陛下二字时，微微一顿，眼中掠过一丝诡异的光。

“靖康之难，天下皆知，金人当初俘虏北上，可不止徽宗一位，真赵桓……至今仍在大金。”

这句话很轻，几乎像是闲话家常，可落在堂中，却像平地里忽然飘来的一缕冷风，叫人不寒而栗。

胡宏的眼神没有变，神情依旧沉稳，连手指都没有抖一下。他只是慢慢抬起头，看了秦桧一眼，语气依旧平和：“大人此言，我听着耳生。”

秦桧却笑了，仿佛早猜到他会这么回应：“胡学士是清正之人，自然耳生。可这天下……未必人人都愿装聋作哑。”

他略一俯身，声音压得更低，像是贴着地面滚出来的毒雾：“这位陛下，当年不过是宗泽手中一张牌，容貌相似，身份模糊，谁真谁假，恐怕也只有天知道。”

“可现在……”他轻轻一笑，“人心所向未定，棋盘却已落子。”

“赵王殿下……若归来，便是正统。若辅以兵、辅以金、辅以旧臣辅佐，这天底下，想换个主子的人，怕也不会少。”

胡宏依旧没吭声，只慢慢起身，袖袍拂过几案，语气温和得如同打了半夜疲倦的客人：“多谢秦大人今晚赐教。学生事务繁忙，尚有三封外省急呈待阅，恕不久陪。”

他这话一出，就是彻底撵客。

秦桧站起身，依旧不怒，反倒像是松了口气似的，慢条斯理整了整衣襟：“既然如此，某便不扰清夜。”

走到门口时，他忽然回头，笑意深长地看了胡宏一眼：“胡学士，临安这局……不比春闱，文不止靠卷，势也不止靠理。”

“您这样的人，赵王将来，未必不需要。”

言罢，他拱手而退，身影消失在门帘之后。

门外夜风将屋内灯焰吹得微微一晃，胡宏站在那，良久没有动。

半盏茶冷，桌前静得出奇。

他缓缓转身回到书房，重新坐下，拿起笔，却迟迟没有落字。

“赵桓……是假的。”

秦桧说得那么轻描淡写，可这话一旦说出口，就像是在堂皇朝堂之上掀开了地砖，露出底下密布的蛇窟。

他知道，那不是一句随口的猜测。那是赵构一脉早就准备好的一套说辞，等着在某个时机，推出来掀桌子。

这不是拉拢，是逼宫，他若回一句那真赵桓如今如何，便是入局。

而他不能入局。

不管那人是真是假，他在这天下，是名义上的皇，是撑住朝局的那根梁。

而真正能评判真假赵桓的，不是血脉，而是，谁能带着百姓活下来，谁能把这江山撑下去。

但这话，他只能藏在心里。

再坐了片刻，他终于起身，披了外袍，吩咐门外随从：“备车，我要去李相府。”

“现在？”随从一愣，声音压低，“这都快子时了……”

胡宏披着外袍，神色沉稳，看不出情绪起伏，只淡淡回了句：“月黑风高，正好说点不能白天说的事。”

随从不敢多问，赶紧备车。

夜风呼啸，胡宏一身素服坐在车内，烛影在帘缝间晃动，马蹄声踏着街石，不紧不慢地滚进这座沉睡的都城。

这一夜，临安城的灯火渐息，唯有几处权贵府邸，尚有灯光未灭。

李府就是其中之一。

门外守夜的门子本已打着哈欠，听得有车马而至，赶紧提灯出来查看。认出是胡学士亲至，哪敢怠慢，立刻通传。

不到半刻，李纲便披衣出迎。

“胡学士？”他一身半旧的黑绒夹袍，眉头微皱，“这大半夜的，是出了什么事？”

“无妨。”胡宏拱手笑了笑，“打扰李相清梦，是我唐突了。只是有些事，白日说不得。”

李纲一听，顿时脸色一肃，侧身让道：“那便进来说。”

厅中火盆早已点起，热茶不多时也端了上来。

二人分宾主落座，李纲抿了一口茶，先笑着开口：“春闱之事，我前些天在朝上听得不少。如今都说胡学士这一役，堵住了十年空文歪风，开了科场正道新局。你可知，连太学的几个老头子都罕见地点了你的名，说你知风骨、知吏治。”

胡宏淡笑着摇了摇头：“不过尽一点本分。真正该称功的，是陛下撑住了人心，是李相您定下的选才方向没乱。”

“今年这春闱，我们查出作弊案三十六起，废籍十七人，外调十余人，虽说动静不小，却没一人敢翻案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