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案旁，宗泽静静站着，眉目微沉：“陛下是在担心地方阳奉阴违？”

赵桓嗤地笑了一声，语气讥讽又带着清醒：“宗老，咱们都不是第一天混官场的。下面那帮地方官有几个是真听圣旨的？让他们退地赔银，他们自己不先拿秤砣称称这地值几两？这契该落谁手？这银该进谁袋？”

“更何况，那些北商真的是用抢的？他们是买的，是签了契、盖了章，地方衙门一个个陪着笑脸打的包票。”他轻叹，“现在朝廷一句话，契无效、钱退回，他们肯吗？”

宗泽沉声点头：“不会。”

“他们当然不会。”赵桓点了点案上的名册，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，“但百姓会。”

“只要百姓知道朝廷是真要退地还田，他们就会动。朝堂压不下去，那咱们就让百姓把这锅揭了。”

宗泽抬眼：“陛下意思是……”

赵桓双指并拢，在案上轻敲两下，一字一句道：“我要他们看见田还回来了，地契落在手里了，赔偿的银子，不是从嘴里说出来的，是从手里数出来的。”

“要还，就真还。”

他顿了顿，语气更冷：“要赔，就真赔。”

“不是纸上谈兵，不是榜上画饼，是把失地的百姓一个个叫回来，让他们亲手把地契再按上指印，亲眼看着贼商的银子赔进他们手里。”

宗泽眼里浮出一抹深意，缓缓点头：“此举一出，岳州一带必然震动。”

“震动就对了。”赵桓语气一冷，手指在册页上一划，“这一仗，不止是清罪，更是还账。”

“过去这几年，有多少人是被逼得卖田、迁户、丢命？百姓怕官，不敢闹；可这次，我们要让他们知道，真正的官，不是欺他们的，是替他们做主的。”

他语气忽然一缓，却更沉：“我要让那群坐驿铺、收田契的北商知道，这天下不是他们的游戏场。百姓，不是他们的筹码。”

宗泽轻轻吸了一口气，忽而道：“若真如此，陛下可要派人亲自下去？”

赵桓嗯了一声，眼里泛出一种决然，“岳州是个节点。要想立信，就得用真章。”他顿了顿，低声道：“我准备派李纲下去。”

“让他押着赔偿银两下乡，三旬之内，契归原主，银到人手。”

宗泽闻言，眼神沉下去：“那朝堂上的人怕是要坐不住了。”

“坐不住更好。”赵桓平静一笑，“坐不住，他们才会收手。”

宗泽深深看了他一眼，眼神里那一点犹疑，终于慢慢退去，只剩下肃然。

“那陛下，要我做什么？”

赵桓转过身，眼神明亮如炬。

“帮我打这个账。”

“从今天起，把岳州的赔偿册全调出来，一家一户、一田一亩，亲笔抄录，进档入册。”

“我要他们知道，这一次，不是糊弄，是认账。”

“我要百姓相信，朝廷不是天高路远的空话，是能真给他们命的。”

宗泽肃然拱手：“臣，遵命。”

赵桓没有回座，只看着窗外的天色，黑沉如墨，似有风雨将至。

他喃喃自语：“圈地，是刮骨的刀。”

“我若能从这刀口上救出一命，就是我赵桓……坐这皇位最值的一件事。”

他不是天子，却是这一夜里，离百姓最近的那双眼，

赵桓转过身，衣袍一拂：“传令，让李纲进宫。”

宗泽微一拱手，转身而去，不过一炷香时间，御书房外传来脚步声。

“启禀陛下，李相已候在外。”

赵桓抬手：“宣。”

门帘一掀，李纲快步入内，年过五旬的老臣却步伐稳健，神情肃然。

“臣李纲，拜见陛下。”

“免礼。”赵桓摆摆手，“李相，请坐吧，今晚叫你来，不是为了朝堂旧事。”

李纲落座，听着这句话，心里反倒一动：“陛下可是为岳州案后续之事？”

赵桓点了点头，语气平稳：“你是老成之人，我也不绕弯子。”

“现在，赵构的案子压下了，榜文也贴出去了，户部拨银、刑部建案，照理说事情算是交代了。”

“但我不信。”他顿了顿，眼神缓缓沉下，“我不信岳州那地方，会这么容易就让。”

李纲神色凝了凝，低声道：“陛下怀疑地方阻力？”

“不是怀疑，是肯定。”赵桓将案上一份密函丢给他，“这是岳州驿道传来的口信，说榜文一贴，乡里就有私契商团串联，欲托名请愿，说要维护商契公平，防止流言生乱。”

“背后是谁？你我都知道。”

李纲接过密函看了一眼，冷笑一声：“借着请愿，实际上是想闹事。”

“对。”赵桓靠回椅背，眼神微冷，“他们想压着百姓不动，让这件事就像朝堂里一份文书一样，贴在墙上、收在柜子里，过几个月没人提，就当没发生过。”

“他们赌我们下不去手。”

李纲点头，沉声问道：“陛下可是准备派人，去岳州？”

赵桓看着他，神情平静得像一口深井：“派人是肯定要派的。”

“但我想来想去，要派的人不能是只懂律法的清官，也不能是只会宣旨的太监文吏。”

“这个人要有胆、有权、有心，还得有你这么一张脸，百姓认得，官府怕得，北商不敢轻动。”

他话音一顿，盯着李纲一字一句道：“所以我想派你去。”

屋内一静。

李纲先是微微一怔，随即眼神一肃，没有推辞，没有自荐，只是站起身来，拱手躬身道：

“臣愿往岳州，一查到底、善后到底，三旬之限，契还原主、银到人手，若臣办不到，愿以官爵为祭。”

赵桓看着他，目光不动，过了一会儿，才缓缓点头。

“好。”

“你办事，我放心。”

他语气低缓，却藏着骨子里不容置疑的信任。

李纲站得笔直，声音沉稳如钟：“臣年过五旬，但若陛下愿信臣，臣便赴汤蹈火。”

“百姓苦，朝廷有罪。”他说到这儿，轻轻咬了咬牙，“过去三年，岳州那些卷进圈地案里的户籍，我看过，有一家姓徐的，三代种田，因地契被收、粮被卡，祖孙三人饿死在屋里，尸体烂在炕上都没人敢管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