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只是陛下压了，不让动你们。”

杨幺嘴角抽了抽：“你们……不是早就看我们像老鼠窝了？”

“不像老鼠窝，”李纲看他一眼，“像一锅热锅上的米饭。越热、越闷，越能爆开。但一旦锅盖掀了，让气散出来，锅里的饭才是香的。”

钟相沉默半晌，叹道：“那他……早就知道我们一天天守着边练兵，是打算等个说法。”

“所以才放你来？”

李纲点头：“他说，若百姓因不公而反，是朝廷的罪；若因怨得不到安，就终会成乱。那样，天下不安。”

李纲抬眼，看着桌上那封竹简，声音低下来，却透着一种莫名的笃定：是，他早知道你们在练兵，也知道你们不是要举旗造反。赵桓说过一句话：若一个好官上任，村民就能收田；一个贼官上任，百姓就得上山。”

他目光一转，落到钟相脸上，“他理解你们。”

这话一出，屋里顿时安静了几息。

钟相张了张嘴，像想说点什么，可话到嘴边又吞了回去。他的眼里闪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，那是怀疑之后的惊讶，也是惊讶之后的……忐忑。

他沉了片刻，还是抬头，语气略带沙哑：“那，李使相，我冒昧问一句……”

“既然他都知道，那……赵桓打算怎么罚我们？”

“这练兵，按律说是死罪；收拢流民，私置寨营，是意图造反；咱说句难听的，若是真要找罪名……一个都跑不了。”

“可他放你来了，咱兄弟都在想，他到底……要怎么治这桩事？”

说到这，他声音慢了下来，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试探，“是杀鸡儆猴，还是打折处理？”

李纲闻言，轻轻摇了摇头，语气却比刚刚还要沉稳：

“他说了，不罚。”

钟相怔住，眉头顿时皱起，连杨幺也满脸错愕：“不罚？”

“是，”李纲点点头，目光不带半分调侃，“原话我记得清楚……若非朝廷先错，百姓岂会冒死求生？”

“他知道你们练兵，不是为了抢钱抢地，也不是为了建山头夺天下，而是因为你们没人可投、无路可走。”

“他说，圈地这事，是官府失职，是体制烂透，是那些该守规矩的坏了规矩、该讲人话的装哑巴。朝廷若真要拿你们开刀，那不是肃贼，而是再添冤魂。”

钟相脸上神情复杂极了，一时间真不知道该是愧疚、轻松，还是后怕。

“可这……毕竟还是违了法。”

“他也知道。”李纲淡淡道，“可法不是只有一种写法。”

“你们练兵是死罪，但若朝廷先失了道义，那这罪账……就先挂在朝廷头上。”

“他的意思很清楚，这不是你们求赦，是朝廷该赔不是。”

屋里彻底安静了。

杨幺看着李纲，目光来来回回在他和竹简之间扫了几圈，嗓子有些发干：“你说的那位赵桓……真是以前那个皇帝？”

“不是以前那个。”李纲语气一顿，“是现在这个。是那个看得见人命、听得见怨声的赵桓。”

钟相缓缓起身，脸色未动，但手掌在身侧握了又松，最终轻声道：

“我们错看了朝廷，也错看了他。”

李纲摆手：“你们没错。真要说错，是朝廷先错。”

“是我们这些人，坐在高处久了，耳朵聋了、眼睛瞎了，才让你们一个个，扛起叉子、练起兵，只为守住一亩三分地、一口老娘的饭。”

“赵桓说得对：若朝廷把人逼成这样，还要论罪，那便不配坐这龙椅。”

话到这，他看着钟相和杨幺，目光前所未有地坦然：“这一次，是朝廷该认错。”

“你们不必跪，也不必赦。你们，是理直气壮的。”

李纲看着他们，眼神里有些不一样了，那种旧派朝臣惯有的审慎没了几分，取而代之的，是一种更贴近现实、更像人话的温度。

他顿了顿，轻声道：“赵桓说，这世上最难的不是打仗，是把打仗的心收回来。你们能把这水寨练成如今这模样，不靠朝饷、不靠编制，只靠一口气撑下来，能训能战，能跑能躲……比朝中不少水军强得多。”

“他说了，不但不罚，还要收。”

杨幺眼皮一跳，钟相的眉头也动了动：“……收？”

“不错。”李纲点头，“你们这套法子，朝里已经研究了三月有余，左参将说你们的短桨突渡、夜行潜踪，比大宋水营旧制更灵活、更快。他还说，要不是你们在练的不是贼，就是兵了。”

他抬手一指案上的简册：“这些数据、这套营法、这批人，若归于朝廷，便是救命水军。如今北地未稳，金贼虎视，江南未安，赵桓不缺兵，但缺的是，能替百姓而战的兵。”

“他想建一支湖防水军，起于湖泽，专防水寇与贼船，也能驻守洞庭口、震慑两湖之地。你们若愿归编，这便是一桩头功。”

屋里又安静了几息。

杨幺张口结舌：“你是说……咱练兵练得不光不犯法，反倒还给朝廷……立了功？”

“这不是给，是你们本该有的。”李纲目光沉静，“你们护的是自家人，挡的是不讲理的官和贼。若天下的兵都是这么起的，大宋也不会到了这般地步。”

钟相沉声道：“可咱们的人，没有册名、没有军编，没有兵籍也没有粮饷……就这么收了，朝廷撑得住？”

“赵桓说得很明白。”李纲答得斩钉截铁，“从你们拿起鱼叉那天开始，就已经为朝廷做了事。哪怕是误了方向，那也是我们上头没给你们路走。”

“如今既然路通了，就别再绕着山走泥路了，走正道，明着来。”

“朝廷出人出编出饷，你们出法、出人、出血性。”他说着轻轻一拍桌面，“夏诚水寨这六营，从今日起，不再是无籍之军，而是湖防军第七营。”

“若你们应下，从明日起，就有军籍、军饷、粮台、战装，按律按例，走的是朝廷制式，但保留你们的兵法、你的旗号、你的人。”

钟相和杨幺互望一眼，半晌没说话。

最后钟相慢慢开口，语气缓缓低了些，像是在自语，也像是在卸一口沉了太久的气：“这帐我们欠得太久了。兄弟们拼死拼活练这几年，从没敢真盼过哪天能被朝廷正眼看一眼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