“孩子才满月，就让他担不得了这种不得了。”史芸笑着接话，“愿他先好好吃奶、好好长牙，比什么将来都重要。”

李纲闻言叹了口气：“也是啊，今岁虽稳，局势却不轻。咱们这些人再往前推一代，哪家不是在灾年里数着米、喝着水熬过来的。一个孩子，能有机会安安稳稳长大，已经是福报。”

这话说完，一时酒桌上竟都静了一瞬。

赵桓笑了笑，起身，端酒望着众人，语气虽淡，却字字沉着：“我儿满月，我请诸位吃这一顿饭，既是为他讨口福，也是为咱们大宋讨口气。”

“有人说我坐得不正，有人说我出身不清；也有人说我扶新政、砍旧根，是扰了祖宗。可我在这儿说一句：今日这满月酒能办，是因为边军没退，百姓还活，江南还有粮，织坊还有人。”

“这不是我一个人撑起来的，是你们在座诸位一个个扛着、咬着、护着才有的。”

他放低声音，望向宗泽、史澜、赵鼎：“孩子的名字我早想好了，叫赵祯。”

宗泽眉头微动，一愣：“祯，祥瑞之意？”

“不是求祥瑞。”赵桓轻轻一笑，“是提醒我自己：祯，是靠人换来的，是咱们守下来的。”

“若我真有一日倒了，江山变了样，这孩子也不值这名字。”

“所以，”他顿了顿，望向席上众人，“今日这一杯，不只是给赵祯，是给你们，也给咱们撑着的这块天。”

说完，他举盏而尽。

翌日一早，天未大亮，宫门尚未启，皇城却已有动静。

赵桓换了身素色常服，头戴软巾，腰间未佩剑，只随身携带了一串檀香念珠。随行者寥寥几人，宗泽、史澜、赵鼎皆在，吴诗雨与史芸也换了便装同行，皇子赵祯则由奶娘抱着，襁褓绣着一朵小小莲花，安安静静地睡着。

赵桓这趟，不是登朝，不是巡视，而是要带着他们，往金陵大报恩寺走一趟。

理由很简单：一是祈福，一是赈济。

“这孩子才满月，”他边走边说，语气轻松却没放松心弦，“天底下那么多孩子没他命好，咱吃了席，就得还点人情。”

宗泽看他一眼，笑而不语。史芸在后头抱着孩子替吴诗雨挡风，轻声一句：“福不能只讨，得护着。”

赵桓闻言侧头看了她一眼，笑了笑：“你啊，比你爹还会说话。”

队伍不急不缓地出了宫，一路百姓跪迎不断，却不敢高声喧哗。宫里下了旨意，说今日陛下不走朝仪，不奏大乐，也无御道肃禁，百姓可随喜，但不可扰秩。

于是金陵街头，百姓家纷纷早起，夹道相送。

等到了大报恩寺时，天光已亮，晨钟刚歇。寺外香火早备，庄严肃穆中却透着热意——大宋这几年不易，战乱刚稳、户口新复，大报恩寺也担着赈济职责，近日前后门常有穷苦人家求粥。

赵桓一下车，没先进山门，而是站定在寺前的石阶下，看了一眼那长队的乞儿与老弱病者，转头吩咐道：“粥灶开三倍，银米从内库拨，限三日，前后皆有。”

“每家限一人，一人三餐，老弱者先。”他说着，看向随行的户部郎中，“这一笔，不算赏，也不入账，是赵桓自家给。”

众人一惊，赵鼎皱眉：“陛下，内帑动用，不必如此分明吧。”

“你当真信这年头还有分得清的银？”赵桓摇头笑，“但账上要清。你们都说我做得狠、杀得准，那好，起码这顿粥，谁给的、给了谁，都得写明白。”

“既然要叫这姓赵的坐在皇位上，那他吃的、喝的、花的，就都该写进史书里。”

众臣默然。宗泽望着他，久久不语，终是点了点头。

此时，大报恩寺内鼓声响起。

住持慈济法师亲自步下阶来，双手合十：“贫僧慈济，恭迎陛下与贤妃娘娘驾临。”

赵桓下车回礼，不用朝仪，只笑着拱手一拜：“法师客气，今日来，是为我儿祈愿一世康安，也愿这天下百姓，能安得一口饭，睡得一觉稳。”

“陛下仁德，佛祖必佑。”慈济法师肃然低首，“佛法不言富贵，唯度众生。陛下之心，天地自明。”

“法坛已布，香火清净，请陛下入。”

即引众人入寺。

金陵大报恩寺，始建于太祖年间，历经百年扩建，如今香火鼎盛，金身佛像三丈六尺，宝相庄严。今日因为陛下亲临，全寺僧众早早准备，五百罗汉堂中净扫尘灰，供台三层，莲灯千盏，幡幔随风起伏，如浪如潮。

寺内香烟袅袅，佛钟悠悠。百僧合诵佛号，梵音不歇。赵桓亲自抱着赵祯，踏上台阶，一步一拜，三十六步，到佛前焚香。

史芸与吴诗雨在侧扶着孩子的襁褓，礼不缺，姿不过。

赵桓低声祷念，言简意明：“愿我儿赵祯，无大贵亦可，无奇才亦可，但求一生行正道，识是非，有担当，不负百姓、不负天地。”

这话一出，台下原本低声诵经的僧人一时间竟都有些哽，连慈济也微顿片刻，才低声颂了句佛号。

片刻，赵桓缓缓跪下，将那香稳稳插入炉中。

殿堂肃静，僧众念诵声一转，“愿此香火，庇我宋土太平；愿此莲灯，照我百姓平安；愿此一拜，得天下黎民无苦、儿女无灾。”

他这一拜，不如朝礼那般繁复，却沉得下，起得稳。

宗泽、赵鼎、史澜一众老臣见状，俱是神情肃然，随之叩首而拜。史芸与吴诗雨也在侧方屏风后各自点香跪拜，未逾规矩，却尽心尽诚。

而在寺后，粥棚边，赈济之处也没停。

在祈福同时，宗泽让人开了后门，命两名御营亲军随便衣督粥，防乱不扰人；户部官员抄录分发名单，顺带登户籍。

祈福毕，赵桓转头吩咐随侍：“打开寺后粮仓，把今次为祯儿祈福所设的千石粟、百匹布、三百贯钱，一并赈出去。优先城南流民、鳏寡孤幼，三日之内分发完毕，不许有人克扣一文。”

“凡接得赈济者，签名按手印，账目明日过目。”

赵鼎低声应下，转头让人去办。

史澜站在赵桓身后，望着眼前这一幕，忽地叹了口气，朝身侧的宗泽轻声道：“你说……他到底是不是那个赵桓？”